燒死一隻大螃蟹
來到霧氣浮動的湖邊,對岸的白樺樹林濃霧覆蓋,整個都不見瞭。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一個白點破霧而來,無聲的,漸行漸方,向湖濱飄來。
從濃霧裡冒出來的,原來是一隻天鵝,一身雪白豐潤的羽毛,上瞭岸來,用黑色的眼珠瞄瞭我們一眼;修長優美的脖子往後一伸,將粉紅色的嘴巴塞進翅膀羽毛裡,像蓋瞭被子一樣;這隻天鵝,兩隻蹼插進沙裡,就在湖邊打起盹來。
十個月大的兒子滿臉驚詫,圓圓的眼睛一眨都不眨皂瞪著這個比自己還高大的會動的東西;好像呼吸都停止瞭,然後用肥肥的手指著在打瞌睡的天鵝,回頭對我說:「媽 媽,雞!」
我點點頭,說:「對,雞!」小小的腦袋,認得出眼前這個東西有一對翅膀、兩隻腳、一身毛,而把它歸類為「 雞」,實在已經是不得瞭的智慧,我不需要急著糾正他;反正天鵝也隻是一種鵝。鵝,也不過是比較優雅的雞吧!我不急,因為這個湖會一直在那,每天清晨在霧中醒來;這隻天鵝,也會一直在那, 涉水而來,在沙上小睡。我可以每天牽著孩子的手來看天鵝。
臺北的老師帶著孩子們到新動物園去「課外教學」。記者報導說,孩子們恣意玩弄小動物,追逐孔雀、、丟石頭等等,缺少愛生觀念,呼籲學校加強教育。我不禁嘆息:在一個不愛生的社會裡,你要學校怎麼教導孩子愛生呢? 最早的記憶,是鄰傢毛毛的母狗生瞭一窩小狗口,就生在畚箕裡頭。我們幾個小蘿卜頭興奮的擠去觀看,皺皺軟軟的乳狗還閉著眼睛,努力的在吸母狗的奶頭;那一向兇悍的母狗居然溫柔得像蜜糖似的,伸著舌頭舐懷裡的小把戲。我們每幾個小時就摸進去偷看一下。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毛毛的父親正在咀咒;母狗討厭,老是生狗仔。他用手把乳狗狠狠的從母狗奶頭上扯下來,一手一隻,像丟石頭一樣,往高高的墻外扔出去。扔瞭一隻又一隻。我們跑到墻外去 找,石頭堆上幾條摔爛瞭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有一天,傢裡開雜貨店的女孩興高采烈的在教室裡講故事:「有一隻貓,好肥哦,常到我傢來偷吃魚;我們每次拿掃把打他,都被它逃跑。昨天晚上,我阿爸把它抓到瞭,四隻腳用麻繩綁起來,然後塞進飼料裡面……」女孩兒眼睛發亮,尤其得意她得到瞭我們所有的註意:「然後我阿母和我和我弟妹四個人,一個抓著麻袋的一角,把貓按在地上,那貓咪嗚咪鳴叫個不停──然後我阿爸用力坐下去,坐在貓身上──就像這樣──」
她從桌上跳下來表演,翹著屁股,重重的摔坐在椅子上,把全班的小孩都逗笑瞭。「那隻貓,沒坐幾,就沒聲音瞭……」
長大一點,去參觀同學傢的養豬場點,去參觀同學傢的養豬場。同學的父親,一臉慈眉善目,很熱情的為我們作課外教學:這是肉豬,這是公豬,這是母豬。到瞭母豬傢寮,一籠一籠的初生小豬正嘰呱嘰呱的吸奶,龐大的母豬心滿意足的橫躺著 。主人指著一籠豬,說:「這十四個小豬昨天半夜才出生──啊,這個有病!」
他撿起一個瘸腳的仔豬,皺著眉端詳瞭一刻,然後高高舉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那隻小豬往水泥地上摔去;我匆匆跑出去,不敢再往地上看。不是因為我怕看死豬,而是因為那隻小豬並沒有被摔死,隻是拖著流出來的肚腸在地上抽搐、蠕動,慢慢的在血水中爬。
高中的時候,有位國文老師,正講課間,搖搖晃晃踱進來一隻老黃狗,氣定神閑的就在窗邊趴瞭下來。同學們捂著嘴笑。捧著 「論語」的老師一面念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面走向黃狗,到瞭它身邊,對準狗的肚子,狠狠的一腳踢過去,狗哀叫一聲,跳起來,沖出教室。
三年前回國,歡天喜地的趕到夜市,想享受一下人擠人的熱鬧。活的蛇,鉤在架子上,小販拿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刀,插入蛇的喉嚨,絲的一聲劃下,沿著蛇的身體,把肉與皮剝開。剝瞭皮的蛇, 還是活的,鉤在架子上悸動。
蛇販的旁邊,是賣烤蝦的。擔子上幾個大字:「生猛活蝦,活烤活吃。」炭火燒得紅通通的,連鐵絲架子都燙得發紅。小販撈起幾隻正在遊泳的草蝦,放在火上,撲滋撲滋,好像觸瞭電一樣,蝦在火網上顫動,不一會兒,透明帶點青綠的蝦也變得和火一樣紅瞭。
籠子裡關著小猴子,滿眼驚懼的看著圍觀的人群,細細的手緊抓著鐵攔桿。 一個小孩仰頭對他的母親說:「媽媽,他跟人 長很像哦!」話沒說完,一個嘴上叼著煙的少年郎抽出嘴裡的煙,用燒紅的一頭伸進籠裡去燒猴子的屁股,小猴子痛得吱吱叫,驚慌的想躲,可是籠子太小,他隻能在原地打轉,一手捂著被燒痛的地方,很像個跌瞭一跤的小男孩。
旁觀的人轟出一陣笑聲。
在淡水的海邊遊泳。幾個年輕的男女在沙灘上嬉戲,大概是專科的學生吧!女孩子嬌嬌的笑著說:「你好殘忍喲,你要下地獄呢!」
我突然發覺瞭他們在做什麼:男孩子抓到一隻螃蟹,丟在一個杯子裡,然後點燃打火機;把杯子燒起來;四個男女圍坐在沙灘上,快樂的看著一隻螃蟹在火裡掙紮,慢慢的死亡。
我的心很痛,走過去對他們說:「這隻螃蟹是屬於這個海灘,屬於大傢的,你們怎麼可以破壞?」
年輕人訕訕的,覺得沒趣。正在找另一隻螃蟹的女孩假裝在玩水。我匆匆收拾瞭東西,匆匆的離開瞭海灘。不,我沒有說出百分之一我想對他們說的話。我想說:螃蟹也是這個地球村的原住民, 如果他不曾妨礙你的生存,你就沒有資格剝奪他的生存權利。我想說:「弱肉強食」或許是生物界的常態,人吃牛羊豬狗草蝦螃蟹 ;但是「大地反撲」也是自然界的常態,強食者的濫殺濫捕最後要造成自己的枯竭。我想說:你隻是地球村的過客,住瞭你的一生就要離開,換下一代來生活,你沒有權利燒死一隻螃蟹。如果人人到瞭海灘都去燒死一隻螃蟹,那麼我的孩子,當他到海邊嬉戲的時候,就沒有螃蟹可看;在清淺的水中發現一隻橫行的螃蟹,是在地球村中成長的快樂。你,沒有權利 剝奪我的孩子的快樂。
可是這些話,我都沒有說:我覺得無力。這些年輕人是怎麼成長的呢?難道不是和我一樣,從稚嫩的年齡開始 ,看著小狗被拋出墻外,看著小豬被摔得肚破腸流,聽著殺貓的故事,聞著煙蒂燒燃猴毛的焦味?他們不是那樣長大的嗎?不管課本裡怎麼寫,如果整個社會給他們看的是人對生物的肆虐,沾沾自喜,毫無罪惡感的肆虐,誰能要求他們瞭解「愛生」呢?「愛生」的觀念從哪裡開始呢?
淡水的街上有一條年幼的小狗;知道他年幼,因為幼狗的眼神裡有一種特別的稚氣。這隻小狗隻有兩條腿,兩條前腿。後腿,被摩托車壓斷瞭。每天早上,市場附近人群熙來攘往,買菜的人挑精撿肥。在人腿與人腿之間,這隻小狗尋尋覓覓找東西吃,找水喝。它用兩隻前腿撐著整個身體,半爬半跳,一瘸一瘸的拖過淡水的街道。
在蘇黎世傢附近的公園裡發現瞭一隻受傷的鳥;翅膀折斷瞭,躺在草地上,圓圓的黑眼望著天空。孩子蹲下去,摸摸鳥毛,研究瞭好一 會兒,回過頭說:「媽媽,雞!」
我把小麻雀拾起來,輕輕放在孩子肥肥的手掌中,讓他感覺鳥體的溫熱,對他說:「我們帶他到池塘那邊去。」池塘那邊有個小小的房子,房子的一角有兩扇小小的窗,一扇寫著:「請將死鳥置此,我們會處理」,另一扇寫著:「請將受傷的鳥放在籃子裡!我們會為它療傷。」
籃子裡有些脫落的羽毛。我讓孩子把鳥放籃子;他放得很慢,很小心,眼睛裡透著無限的驚奇與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