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35:33
阿涅絲並不覺得獨一無二有什麼價值可言。她認同父親的觀點:人類不過是“一個普通程序裡的一場排列組合遊戲,這不是一種對未來先知般的預測,隻不過是設定 瞭各種可能性的界限,在這些界限內,各種決定性的力量都留待隨機概率支配”。(譯者:選自《不朽》英文版第12-13頁;譯文改編自作傢出版社寧敏翻譯的 版本。)阿涅斯覺得,人們的生活之所以有激情,或者說人們之所以去找尋自己熱衷的事情,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想要引人註目,想要表現出自己的個性與“人類原 型”的個性是有所區別的。在阿涅絲自己的生活中,她已經完全接受瞭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就是個“原型人”的事實。同時她覺得,接受這個事實本身就是區別著她的東西,就是讓她與其他所有人不同的東西。阿涅絲能夠認識到自己沒有創造力的這件事使她變成瞭一個前所未有的人;一個人隻有知道並理解瞭(平庸的)根源所 在,才能找到一種方法讓自己擺脫平庸。阿涅絲承認自己缺乏讓他人難以模仿的特點,這份認知就是讓她與自己的同胞越來越不一樣的推動力。
阿涅絲之所以能成為這樣一位《不朽》中的女主角,就在於她接受現實,但同時又努力——至少在自己的生活中——改變現實。阿涅絲明白,人性中的致命缺陷是他們對於被認可、被承認、被銘記的極度渴求。這種人性令她作嘔而且,
“她跟自己說:當有一天這撲面而來的醜態變得讓人無法忍受的時候,她就去花店裡去買一枝勿忘我。隻買一枝,細細的莖上開著小巧的藍花。她上街時要把這枝花 舉在面前,死死盯著它,讓自己隻看見這個美麗的藍點;在這個她已不愛的世界上,這藍點將是最後一個她願意留給自己的東西。她就這樣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很快 會變成一個人們熟知形象;孩子們會跟在她後面奔跑,嘲弄她,用石子扔她;全巴黎的人都會把她叫作手持勿忘我的瘋女人……”(譯者:選自《不朽》英文版第 22頁;譯文改編自作傢出版社寧敏翻譯的版本。)
這段話的嘲諷之意令人捧腹。阿涅絲選擇瞭勿忘我,一種代表懷念的花。雖然她說自己不想被人記住,盤算著變成那個“手持勿忘我的瘋女人”,但她還是選擇瞭讓 自己聲名不朽。後文中,阿涅絲對自己與社會的分離下瞭一個沉重的斷言:“我不能恨他們,因為我和他們毫無關聯;我和他們毫無共同之處。”(譯者:選自《不 朽》英文版第26頁;譯文改編自作傢出版社寧敏翻譯的版本。)她對自己不屬於人類的斷言幫助讀者理解瞭阿涅絲渴望的是哪種不朽:這種不朽會讓人們記住—— 她在努力讓自己不要變得不朽。
在阿涅絲與丈夫保羅的一次爭吵中,她對個人主義的觀點表示瞭反對:
“如果你把兩張不同的人臉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能立刻感覺到二者的不同。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三張人臉擺在一起,你就會猛然意識到這些都隻是同一張臉的各 種變化,而所謂的個體從來就不存在。”(譯者:選自《不朽》英文版第34-35頁;譯文改編自作傢出版社寧敏翻譯的版本。)
阿涅絲進一步給出瞭更具震撼力的論調,“我的臉並不是我”(選自《不朽》英文版第35頁);她還對這一觀點作出瞭論證,“你不妨想象一下一個沒有鏡子的世 界。你會夢見自己的臉,會把它想象成你內在東西的外部投影。然後,當你到瞭四十歲的時候,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把一面鏡子擺在你面前。想想你會多麼害怕!你將 會看到一張陌生人的臉,而且你將會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原先無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臉不是你”。(譯者:選自《不朽》英文版第35頁;譯文改編自作傢出版社寧敏 翻譯的版本。)阿涅絲(在這裡)談到的現實就是:這個社會太過關註形象,而一個人表現出來的形象既會引領人走向不朽,也會讓人遠離不朽。在她理想主義的思 路中,人們被記住的是他們的自我,既不是他們的臉,也不是他們外在的舉止和動作。
對於創造不朽,昆德拉小說中的其他角色有著一種完全不同看法。德國詩人歌德將不朽看作是“永恒的審判”;歌德的朋友——年輕的貝蒂娜·內·佈列恩塔諾將不 朽看作是人生的一個目標,這個目標隻有通過結交名人才能實現;阿涅絲的妹妹洛拉將不朽視作一個人填補自己唯一一次人生的需要,在這一過程中為死後留下些東 西。昆德拉對不朽作瞭如下定義:“我們每個人都有某一部分存在於時間之外。我們或許隻在某些特殊時刻才會覺察到自己的年齡,而大多數時候我們是沒有年齡可 言的”。(譯者:選自《不朽》英文版第4頁;譯文改編自作傢出版社寧敏翻譯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