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54:00
時隔81年,卻字字在理。永不褪去的文字的溫度,予以共勉。原載於1932年7月3日《獨立評論》第7號
作者:胡適
當學生踏入社會,面對現實,才算真正開始自己的人生道路。
學生的生活是一種享有特殊優待的生活,不劣稚一點,不臉吵鬧鬧,社會都能縱容他們,不肯嚴格的要他們負行為的責任。現在他們要撐起自己的肩膀來挑他們自己的擔子瞭。在這個國難最緊急的年頭,他們的擔子真不輕!我們祝他們的成功,同時也不忍不依據自己的經驗,贈他們幾句送行的贈言,--雖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許做個防身的錦囊罷!
你們畢業之後,可走的路不出這幾條:絕少數的人還可以在國內或國外的研究院繼續做學術研究;少數的人可以尋著相當的職業;此外還有做官,辦黨,革命三條路;此外就是在傢享福或者失業親居瞭。
走其餘幾條路的人,都不能沒有墮落的危險。墮落的方式很多,總括起來,約有這兩大類:
第一是容易拋棄學生時代求知識的欲望。你們到瞭實際社會裡,往往學非所用,往往所學全無用處,往往可認完全用不著學問,而一樣可認胡亂混飯吃,混官吃。在這種環境裡即使向來抱有求知識學問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懶,把求知的欲望漸漸冷淡下去。況且學問是要有相當的設備的;書籍,實驗室,師友的切磋指導,閑暇的工夫,都不是一個平常要糊口養傢的人的能容易辦到的。沒有做學問的環境,又誰能怪我們拋棄學問呢?
第二是容易拋棄學生時代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和冷酷的社會接觸,容易感覺理想與事實相去太遠,容易發生悲觀和失望。多年懷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熱誠,奮鬥的勇氣,到此時候,好像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瞭。渺小的個人在那強烈的社會爐火裡,往往經不起長時期的烤煉就熔化瞭,一點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滅瞭。抱著改造社會的夢想而來,往往是棄甲拋兵而走,或者做瞭惡勢的俘虜。你在那牢獄裡,回想那少年氣壯時代的種種理想主義,好像都成瞭自誤誤人的迷夢!從此以後,你就甘心放棄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現在社會的順民瞭。要防禦這兩方面的墮落,一面要保持我們求知識的欲望,一面要保持我們對人生的追求。
有什麼好方法子呢?依我個人的觀察和經驗,有三種防身的藥方是值得一試的。
第一個方子隻有一句話:“總得時時尋一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問題是知識學問的老祖宗;古往今來一切知識的產生與積聚,都是因為要解答問題,--要解答實用上的困難和理論上的疑難。所謂“為知識而求知識”,其實也隻是一種好奇心追求某種問題的解答,不過因為那種問題的性質不必是直接應用的,人們就覺得這是無所謂的求知識瞭。
我們出學校之後,離開瞭做學問的環境,如果沒有一二個值得解答的問題在腦子裡盤旋,就很難保持求學問的熱心。可是,如果你有瞭一個真有趣的問題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你無可奈何他,--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瞭瘋一樣,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沒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沒錢也得縮衣節食去巴結她。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傢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物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裡去尋師訪友。你隻要有疑難問題來逼你時時用腦子,你自然會保持發展你對學問的興趣,即使在最貧乏的知識中,你也會慢慢的聚起一個小圖書館來,或者設置起一所小試驗室來。所以我說,第一要尋問題。腦子裡沒有問題之日,就是你知識生活壽終正寢之時!古人說,“待文王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試想伽利略(GALIEO)和牛頓(NEWTON)有多少藏書?有多少儀器?他們不過是有問題而己。有瞭問題而後他們自會造出儀器來解決他們的問題。沒有問題的人們,關在圖書館裡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裡也不會有什麼發現。
第二個方子也隻有一句話:“總得多發展一點非職業的興趣,”離開學校之後,大傢總是尋個吃飯的職業。可是你尋得的職業未必就是你所學的,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學的而和你性情不相近的。在這種情況之下,工作往往成瞭苦工,就感覺興趣瞭。為糊口而做那種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難保持求知的興趣的生活的理想主義。最好的救濟方法隻有多多發展職業以外的正當興趣與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