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7 23:42:39
我不怕多費學生的心力,我要他們試讀,試講,試作探討,試作實習,做許多的工作,比僅僅聽講多得多,我要教他們處於主動的地位。他們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我 決不滔滔汩汩的一口氣講給他們聽,他們嘗試過瞭,我才講,可是我並不逐句逐句的講書,我隻給他們糾正,給他們補充,替他們分析和綜合。
我如果當大學教師,還是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依 理說,大學生該比中學生更能夠自己看書瞭;我或者自己編瞭講義發給他們,或是采用商務印書館的(大學叢書)或 別的書給他們作課本,他們都可以逐章逐節的看下去,不待我教。如果我跑進教室去,按照講義上課本上所說的復述一遍,直到下課鈴響又跑出來,那在我是徒費口 舌,在他們是徒費時間,太無聊瞭;我不想幹那樣無聊的勾當。我開一門課程,對於那門課程的整個系統或研究方法,至少要有一點兒是我自己的東西,依通常的說 法就是所謂的“心得”,我才敢於跑進教室去,向學生口講手劃,我不但把我的一點兒給與他們,還要誘導他們幫助他們各自得到他們的一點兒;唯有如此,文化的 總和才會越積越多,文化的質地才會今勝於古,明日超過今日。這就不是“教書”瞭。若有人問這叫什麼,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為學”。
據說以前的拳教師教授徒弟,往往藏過一手,不肯盡其所有的拿出來;其意在保持自己的優勢,徒弟無論如何高明,總之比我少一手。我不想效學那種拳教師,決不 藏 過我的一手。我的探討走的什麼途徑,我的研究用的什麼方法,我將把途徑和方法在學生面前盡量公開。那途徑即使是我自己開辟的,那方法即使是我獨自發現的, 我所以能夠開辟和發現,也由於種種的“勢”,因緣湊合,剛剛給我捉住瞭;我又有什麼可以矜誇的?我又怎麼能自以為獨得之秘?我如果看見瞭冷僻的書或是收集 瞭難得的材料,我決不諱莫如深,絕不提起,隻是偷偷的寫我的學術論文。別的人,包括學生在內,倘若得到瞭那些書或材料,寫出學術論文來,不將和我一樣的 好,或許比我更好嗎?將書或材料認為私有的東西,僥幸於自己的“有”,欣幸於別人的“沒有”,這實在是一種卑劣心理,我的心理,自問還不至這麼卑劣。
我 不想用禁遏的方法,板起臉來對學生說,什麼思想不許接觸,什麼書籍不許閱讀。不許接觸,偏要接觸,不許閱讀,偏要閱讀,這是人之常情,尤其在青年。禁遏終 於不能禁遏,何必多此一舉?並且,大學裡的功夫既是“為學”,既是“研究”,作為研究對象的材料是越多越好;如果排斥其中的一部分,豈不是舍廣博而趨狹 小?在化學試驗室裡,不排斥含有毒性的原素;明知它含有毒性,一樣的要教學生加以分析,得到真切的認識。什麼思想什麼書籍如果認為要不得的話,豈不也可以 與含有毒性的原素一樣看待,還是要加以研究?學生在研究之中鍛煉他們的辨別力和判斷力,從而得到結論,凡真是要不得的,他們必將會直指為要不得。這就不禁遏而自禁遏瞭;其效果比一味禁遏來得切實。
我要作學生的朋友,我要學生作我的朋友。凡是在我班上的學生,我至少要知道他們的性情和習慣,同時也要使他們知道我的性情和習慣。這與我的課程,假如是宋 詞研究或工程設計,乎沒有關系,可是誰能斷言確實沒有關系?我不僅在教室內與學生見面,當休閑的時候也要與他們接觸,稱心而談,絕無矜飾,像會見一位知心 的老朋友一個樣。他們如果到我傢裡來,我決不冷然的問:“你們來作什麼?”他們如果有什麼疑問,問得深一點兒的時候,我決不搖頭說:“你們要懂得這個還早 呢!”問得淺一點兒的時候,我決不帶笑說:“這還要問嗎?我正要考你們呢!”他們聽瞭“你們來作什麼”的問話,自己想想說不出來作什麼,以後就再也不來 瞭。他們見到問得深也不好,問得淺也不好,不知道怎樣問才不深不淺,剛剛合式,以後就再也不問瞭。
這種拒人千裡的語言態度,對於不相識的人也不應該有,何況對於最相親的朋友?
我還是不忘記“教育”那 個總目標;無論我教什麼課程,如宋詞研究或工程設計,決不說除此之外再沒有我的事兒瞭,我不妨縱情任意,或去嫖妓,或去賭博,或作其他不正當的事。我要勉 為健全的公民,本來不該作這些事;我要勉為合格的大學教授,尤其不該作這些事。一個教宋詞研究或工程設計的教師,他的行為如果不正當的話,其給與學生的影 響雖是無形的,卻是深刻的;我不能不估計它的深刻程度。我無法教學生一定要敬重我,因為敬重不敬重在學生方面而不在我的方面;可是我總得在課程方面同時在 行為方面,盡力取得他們的敬重,因為我是他們的教師。取得他們的敬重,並不為滿足我的虛榮心,隻因為如此才證明我對課程同時對那個總的目標負瞭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