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園大學

2016-08-18 23:25:12

(一)

這是一班大三的學生:聰慧、用功、循規蹈矩,標準國立大學的好學生。

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論文報告,我把總成績寄出,等著學生來我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們總得看著卷子的眉批,與我印證討論過之後,才能知道為什麼得瞭一百分或零分。

假期過去瞭,新學期開始瞭,學期又結束瞭。

學生來找我聊天、吃宵夜、談功課;就是沒有一個人問起成績的事。

有一個成績應該很好的學生,因為論文的註腳寫得零亂散漫,我特意大幅度地降低瞭他的分數,希望他來質疑時告訴他一個教訓:作研究,註腳與正文一樣重要。
但是他也沒有來。

等瞭半年之後,我忍不住瞭:“你們為什麼不跟教授討論成績?”

學生面面相覷,很驚訝我問瞭這樣一個問題。

“我們怎麼敢呢?教授會很生氣,認為我們懷疑他的判斷力,不尊重他的權威。去討論、詢問,或爭執成績,等於是跟教授挑戰,我們怎麼敢?”

那麼,假設教授打瞭個盹,加錯瞭分數呢?或是一個不小心,張冠李戴呢?或者,一個遊戲人間的老師真的用電扇吹考卷來決定成績呢?

逐漸的,我發覺在臺灣當教授,真的可以“get away with murder”,可以做出極端荒唐過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學生的反抗,因為學生被灌輸瞭二十年“尊師重道”的觀念——他不敢。

有一天,一個淚眼汪汪的女學生半路上攔住瞭我的車子:“有個同學扭傷瞭腳踝,你能不能送我們下山搭車回臺北?我攔瞭三輛路人的車,他們都不肯幫忙!”

好吧!於是淚眼汪汪的女學生扶來瞭另一個淚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進瞭我的車。

下山隻有幾分鐘的車程,可是車後兩個人拼命掉眼淚、吸鼻涕。受傷的哭,因為腳痛,想媽媽;沒受傷的也哭,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情況。

事實上,這個驚天動地的“情況”隻需要兩通電話:第一通打給校醫,第二通打給計程車行,如此而已。

我很驚異地看著這兩個女生哭成一團。她們今年廿歲,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學教育。
她們獨立處事的能力,還不到五歲。

(二)

開始的時候,課堂上問學生問題得不到回音,我以為是學生聽力不夠,於是我把英語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說,再問,還是一堵死墻;於是改用國語,再問。我發覺,語言的問題其次,思想的貧乏才是癥結所在。

學生很用功。指定的小說或劇本上課前多半很盡責地讀完。他能把故事的情節大綱說得一清二楚,可是,當我開始問“為什麼”的時候,他就瞠目以對——不知道,沒想過。

他可以讀十篇愛倫坡的謀殺小說,每一篇都讀精,但不能夠綜觀十篇整理出一個連貫的脈絡來。他可以瞭解蘇格拉底為什麼拒絕逃獄,也明白梭羅為什麼拒絕出 獄,但這兩個事件之間有怎樣的關系——他不知道。他可以說出詩人艾略特對藝術獨創與模仿的理論,但是要他對王三慶的仿畫事件發表意見——他不知道,他沒有 意見,他沒學過,老師沒教過,課本裡沒有。

我愛惜我的學生;像努力迎取陽光的黃色向日葵,他們聰慧、純潔、奮發,對老師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們也是典型的中國學生:缺乏獨立自主的個性,盲目地服從權威,更嚴重的,他們沒有——完全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錯在學生嗎?

(三)

當然不是。學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從小學到大專聯考這個漫長過程中的種種問題,暫且不談,讓我們看看這些“不敢”、“淚眼汪汪”、“沒有意見”的大學生正在接受什麼樣的高等教育。

廿歲的人表現出五歲的心智,往往是因為辦教育的人對學生采取一種“抱著走”的育嬰方式。常常會聽到一些大學校長說,“我把學生當自己的兒女看待”,一派 慈祥。他也真做得像個嚴父慈母:規定學生不許穿拖鞋在校內行走,上課不許遲到,周會時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時,熄燈前要洗澡如廁,清晨六點必須起床作 操,講話時不許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褲上課,看電影有害學業,看電視有傷眼睛,吃飯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為大學校長是高瞻遠 矚,指導學術與教育大方向的決策人,而不是管饅頭稀飯的保姆,但這也暫且不提。這一類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當然是善意的,問題是,我們論“事”的 時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的後果,而教育的後果何其嚴重!這種喂哺式、育嬰式的大學教育剛好吻合心理學傢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給所謂“過 度保護”(Overprotection)所作的詮釋:第一,給予過多的接觸——“有任何問題,隨時來找我”;第二,禁止他獨立自主——“你不許……”; 第三,將他“嬰兒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價值取向加諸其身——“你聽我的……”。在這種過度呵護的幼稚教育下成長的大學生,遇事時,除 瞭“淚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