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03 11:03:48
空曠的營區,常可看見一隊隊的參觀者從營房的窄門進出,一律的輕行寡言,無論男人和女人,無論老者和孩童,引導員沉重、低回的語調,更增加瞭氣氛的壓抑。隊伍在暗窄的樓道裡蠕行,突然響起孩子淒厲的哭聲,孩子或許是被恐怖的遺跡驚嚇,或許是被異常的氣氛壓迫得難受。父親急忙將孩子帶出 ,下樓消失在另一棟牢房的後面,但哭聲仍從屋後傳出,像一道射向長空的寒光,淒厲而堅硬,寒光的尾部痛苦地扭曲,我怔在窗口,想象著牢獄中猶太人膽顫悲傷的面孔。
遺跡就在一間間牢房裡,如山的發辮,如山的飯盒,如山的鞋子,以及櫥窗裡囚犯被驅趕、殺戮的發黃的照片。
一抹紅色抓住瞭我目光,我停下腳步。這是一隻紅色的鞋子,歪靠在鞋山的半腰,鞋面是絨佈做的,這是一隻女鞋,像是在傢裡穿的那種,雖也蒙上瞭灰塵,但在暗灰色的鞋堆背景中,依然顯得十分的鮮艷。鞋的主人是一位優雅的貴婦或美麗的姑娘嗎?主人被從傢裡趕出,挺著腰身走向軍車時,知道是走向滅亡嗎?為什麼隻是一隻?是佈展的人刻意將它擺在鞋山的表面,還是它托瞭主人的魂靈,執拗地從同胞的屍體裡擠出,要人們看到它?我沉思其中,參觀的隊伍已經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我逼迫自己離開,紅鞋主人高傲和冤屈的面孔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波蘭的找尋是沉重和壓抑的。去那個浪漫的城市佈拉格吧。但我並無興趣於蔡依林“誤導”的那個“許願池”和“佈拉格之戀”。我知道,那裡也有猶太人的面孔,作傢卡夫卡在那裡,猶太公墓也在那裡,我可以走得更近,看得更清楚嗎?
佈拉格的繁華熱鬧遠勝過克拉科夫,但更顯出猶太先人的孤立悲苦。
難道是捷克人有意為之,還是命運的刻意安排?從巍峨輝煌的皇宮下來,迎面就遇到“黃金巷”,黃金巷並不是“黃金巷”,其實就是當時的工棚區,因為要就近為建造皇宮制造金器,住過一些卑躬屈漆,滿臉煙色的金匠,便被意在增強古城吸引力的人們安瞭這個迷惑性的名字。
有意味的是,在卑躬屈漆的制金匠的身影當中,在煙火彌漫的煉金爐的烘烤當中,在一間站立轉身都有困難的工棚當中,竟然住過一位猶太的文藝青年。工棚隻有一人多高,我從唯一的一扇小窗望去,才發現工棚是建在深壑的邊緣的,窗外綠樹蔥蘢,深不可測。我盡力想象著這樣一副畫面:伴著金屬的撞擊聲,一位秀氣文弱的青年伏在破舊的桌前書寫著,偶爾住筆望著窗外的綠樹,眼裡寫滿憂鬱、憤怒和憧憬。這位青年就是死後才出名的猶太大作傢,卡夫卡。
走下狹窄陡峭的坡道,我們向猶太公墓走去。公墓依然是猶太人聚居區,四周被高墻圍著,生老病死都隻能在高墻中,所以墳墓隻好安在瞭屋前的空地裡,生死相伴雖也親和,但這是被逼迫的結果。
“小區”裡有猶太人自己的教堂,規模雖然與墻外的天主教堂無法相比,但這是猶太人最重要的公共設施,主的安慰和引導是他們生的支撐;空地裡墓碑已成林,歪歪斜斜,挨挨擠擠,從數量判斷,顯然許多是後來陸續移入的,大概是孤處荒野的魂靈寂寞,或是後人擔心他們孤單,將他們帶回“傢中”吧。
我沿著墓地的小路一圈圈的慢行,發現圍墻上也有墓碑,密密麻麻,有的整面墻壁都排列著逝者的姓名,證明瞭人為的猜測。但所回之傢真是傢嗎?這裡其實是猶太人的軟禁地呀!
唯獨讓人感到振奮的是塞滿墓碑和墻壁縫隙的白色紙條,這些一定是猶太的後代塞入的,裡面也一定寫著給亡者的話語,我無法知曉寫的是什麼,但我分明看到瞭一張張鮮活和堅毅的面孔,在遊人如織之中,在世事更迭之中,在風雲變幻之中,猶太文化的血脈奔流不息!
從歐洲回國不久,看到新華網9月29日的一則報道,有以色列政壇“常青樹”之稱的以色列前總統希蒙·佩雷斯28日去世,終年93歲。
因為懷有猶太情結,我特別端詳起消息配發的佩雷斯的照片,又想起前一位以色列總統拉賓的面孔。
兩張面孔都佈滿皺紋,眼睛裡都透出憂鬱和堅毅。這就是我想找尋的猶太人的面孔嗎?憂鬱和堅毅,因為苦難而憂鬱,因為要掙脫民族記憶裡的憂鬱而堅毅,因為居安思危而憂鬱、堅毅,這或符合這個民族的特殊的命運和心理歷程吧!
作者稻田主張用接地氣的語言和形式,與大傢分享“真事、真情、真感悟”。作品:《此為異客總多情》《執手束河》《魂念北屋》《故鄉拾碎》《南去的列車——鷹廈鐵路首行紀》《何處是鄉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