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保留你的波浪

2016-08-13 17:18:00

by:夏一慕/投稿

我不能保留你的波浪,

堤岸對河流說。

我隻能保留你的足跡,

印在我心底。

——泰戈爾

回去的路,總是在無比漫長的鐵軌線上拖沓得無休無止。

臘月二十七的江城,早已濕冷寒氣逼人。這是第一次坐動車回襄樊,哦,不對,襄樊都不復存在,該改口“襄陽”瞭。而每次這麼稱呼時,你腦子裡都浮現神雕俠侶結局時那個鎮守襄陽的郭靖,以及十六年後終於重逢的楊過和小龍女。刀光劍影,快意恩仇,俠之大者生活的襄陽,如此陌生有距離。

舅父很周到,安排上瞭預留車廂。空空的這一節列車,桌上熱氣騰騰的茶水正微微晃蕩起一圈一圈波紋。你一直在逗著父親開口說話,跟他聊單位裡實習的故事。比如,小紅姐隻年長一歲,可是穿著10cm的高跟鞋可以咚咚咚在公司走一天不歇,而你每天回來兩條小腿腫得像僵硬打霜的蘿卜。父親,應該是很認真的在聽,末瞭:“回傢用熱水多泡泡腳。”話音剛落,頭便偏向瞭一邊出神望著窗外。

你們都知道,回避不瞭這個沉默話題。它像車廂裡藏匿的一隻大象,論你再怎麼轉移父親的註意力,依然蹲著龐然大物。

從傢裡接到電話,到終於趕上最快的一列動車,到途徑棗陽的時候再次接到電話,姑姑說,奶奶還是沒能等到你們回來。走的那一陣,還念叨星子的名字,她知道星子還沒回……任我們跟她說什麼,她隻這一句回應。我們都明白,她最放不下這個姑娘,她最想再見見這個姑娘。

轟,轟,轟隆隆。這是記憶裡火車撞擊鐵軌時悅耳的聲音。你在這聲音裡長大,每一年的冬夏,從8歲開始,就一個人被父母送上火車回襄樊住奶奶傢。從最早7個小時的路程都不嫌遠,到後來的5個小時,再後來是這短短的3小時。今天這一趟卻像在橫渡20年的故事,每一分每一秒無限延展,聽不到熟悉的轟隆隆瞭。時間也似失去瞭計時器,或者是失去瞭計時的意義。

“爸,我怎麼覺得奶奶不在瞭,這麼不真實啊?就好像我現在說出這句話,奶奶,不在瞭。不在瞭嗎?”

你不是故意要引起這話頭,隻是知道已經無法回避,但卻總帶著不真實的感覺。說完這句話,竟笑出聲來。就好像用笑聲能脆弱地證明不真實的感覺本來就因為不真實。

父親,依然沉默。隻是從眼眶一直紅到瞭窗外殘陽如血的風景裡。

她病入後期的時候,神智已經不太清醒。記憶力變成瞭一幀一幀的圖畫,偶爾還是黑白色。你去看她,旁邊人告訴你:她很久不開口說話,連人名都記憶混亂,自己念錯瞭名字還會哭。

你捧起老人的手,中風的那一邊手掌變得修長綿綿無力,像柳樹的枝椏在你的掌心裡柔軟的攤開,樹皮的紋理清晰如昨。這雙手,承擔瞭你從出生開始一直到長大成人期間無數長袖短褲棉襖毛衣,每一件都是她愛你的味道。

“奶奶,是我。”

“星子。”

“恩,是我。奶奶,是我。”

這一次,她沒有哭。你很認真很認真的抱起她在懷裡,就像幼年你曾躺在她溫暖的雙肩裡,還要摸著她的耳朵才肯熟睡。

“是星娃娃回來瞭。老頭子,是星。。。星。。。”她的唇齒又開始受梗,自顧自著急起來,催促爺爺過來。

你在她的臉頰兩側,吻瞭又吻,好像吻一萬遍都不足。熟悉的發膏味,一輩子不改的自然卷,隻不過因為這病已經剪下隻剩貼著頭的這一層。忽然想起她珍愛的那張老照片,她18歲,兩條烏黑長長的麻花辮搭在前襟,身旁是23歲的新婚丈夫,穿著幹凈微微泛白的軍裝,筆挺而抖擻地軍姿式站立。她在傢老大,屬牛,勤勉又不喜言辭,倔強到無以復加。挨打從來不躲,受委屈瞭從來不低聲下氣,所以更不怕隨軍北上南下,毫不猶豫地離開瞭傢鄉。隻是很想問問,她當時有沒有想過,這一別便是一生。

於是你又接著想到瞭她另一個倔強不服命的故事。

輪到你18歲的那一年,高考前的倒數第二周。她從襄樊出,到孝感去照顧你備考。18歲,都是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年齡。總以為天無限高,路無限遠,好好念書考學然後離開,做一個博學之士,實現一番天地,這是所有理想生活的開端。她隻是依然變著花樣給你做好吃的,白天打電話回去問你的父親,星娃娃還愛吃什麼?

那天中午放學,居然爺爺在客廳。

奶奶呢?

爺爺招手讓你過來,坐,星。然後輕聲告訴你,奶奶今天有輕度中風的癥狀,現在在臥室躺著靜養一下。你先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