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敬畏，才能無畏

看著生命力如此旺盛的兒子，我希望明天快點到來；可面對日益衰老的父母，我希望今天永遠別變成昨天。母親去世前後的這兩年，我完成瞭一生中最重要的關於生命的課業。

有一個終身難忘的場景，母親的病情急劇惡化，醫生找不出原因，在哥哥幫母親翻身的時候發現她後背有一個血窟窿，當時也許是為瞭安慰我們，她老人傢笑著說，哈，（病情惡化的）原因找到瞭，原來是藏在我背後的一個小火皰。

由於白血病完全摧毀瞭母親身體內的防疫系統，這個兩天內由小火皰生成的血窟窿，一點一點地漏掉瞭母親最頑強的生命。在那個時刻，面對樂觀卻難掩虛弱的母親，即便我是“力拔山兮氣蓋世”，感受到的也隻有生命的脆弱和人類意志的軟弱……

這些年走南闖北，也見識瞭西方社會的博愛，嘗到瞭中國轉型過程中的人情冷暖，但對兒子和父母的愛，卻雷打不動，也成為我人生前行的動力。這種愛無疑是值得稱道的，然而，如果能夠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話，那甚至連西方空泛的博愛都要相形見拙。

小兒子的第一張名片……

晚上，小兒子在我的錢包裡找到一張我的名片，他把玩瞭一會，走到一邊寫寫畫畫去瞭。過瞭一會，他拿著一張小紙片過來，我接過小紙片一看，原來他為自己做瞭一張名片。和我那張名片的設計一樣：名字、電話號碼、地址，照葫蘆畫瓢，像模像樣。

兒子自己設計的這張英文名片和我那張唯一不同之處就是，在我那張名字後印有“博士”頭銜的地方兒子寫瞭更長一行字。我掃瞭兩眼，卻沒有一下子搞懂是 怎麼回事。這行字直譯為：生命形式：人類（Life form: Human），我問兒子這是怎麼回事。他說，沒什麼，我是人嘛。我恍然大悟，隨即故意誇張地說，啊，原來我的兒子是人類啊？兒子不理我，我隻好又問，難道 還有不是人的？

兒子一聽就脫口答道，當然有，還有貓啊、狗啊、蟲子啊，還有樹，還有機器人、太空人和mutant、吸血鬼和上帝……

兒子大概對我這個博士如此“無知”很不屑一顧，而我要好久才回過神來。下次印刷新名片的時候，我也會在名片上註明我是一個“人”，那將時時提醒我做人的驕傲，和做人的謙卑！

有所敬畏，才能無畏……

夜深人靜瞭，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雖然我對很多學科淺嘗則止，對很多地方放走馬觀花，但人到中年後，還是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最高深的學問其實是宗教。幾乎所有的學問都是關於生的，隻有宗教是關於死的。我認為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有福瞭。

有朋友在采訪我關於中國局勢的時候順便問道，當今中國最讓你感到害怕的是什麼。我毫不猶豫地說，最可怕的是在人類歷史上，在地球的任何一個地方，第 一次出現瞭那麼多人（大概有十億人吧），他們除瞭相信自己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信仰，他們認定死亡是一切的終點，從而出現瞭最大的一群害怕死亡的人……

有篤信宗教的朋友寫信給我說，看到你如此艱難的推廣民主，我們都為你難受。不過，如果大傢都有瞭ＸＸ宗教信仰，民主得來將全不費工夫，所以，他們建 議我先推廣宗教。我回答說，任何人推廣宗教都應該是因為他們相信宗教，如果隻是相信宗教能夠帶來民主而去推廣宗教，那就是對宗教的玷污，是“披著宗教的外 衣” 。

我想去相信，但誰能讓我相信？或者是誰讓我們再也無法相信？落後的經濟可以趕上來，體制改革可以讓我們有更好的政治制度，弄殘一兩代知識分子後還會有後來人，砸爛的教堂和寺廟也可以重建，而唯獨這信仰，卻不是說建立就可以建立起來的。

宗教無疑能夠把人類帶向更高的精神境界，然而，我也發現，到達這更高精神境界的路也許並不隻有一條。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和信仰不同宗教的朋友交流，我分明地感覺到他們說的那種信仰、追求和感受竟然如此熟悉。這才知道，你可以把自己的理念、追求和信仰當成你一個人的宗教。

無論是宗教情懷，還是人文關懷，又或者自由之精神和獨立之思想，對於沒有信仰的人，都是遙不可及的。信仰就是讓我們有所尊重、有所追求和有所敬畏，隻有有所敬畏，才能做到真正的無畏……

作者：楊恒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