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0 11:08:54
反之,小朋友總是圍繞著蘇菲小姐。她的膝上常常有著一個小男孩或小女孩。即使是急於表現大人樣的五年級學生也會毫無顧忌地在她懷裡放聲大哭。當然,高興得意時,他們也會跑去向蘇菲小姐報告。她總是輕拍我們的頭表示贊許,親吻我們,給我們一句鼓勵或恭賀的話。但是,她卻從來不記任何一個小朋友的名字,即使大多數的學生已經跟她學瞭5年的美術和工藝(她是這兩個科目唯一的任課老師)。她一律叫我們“孩子”。我想,蘇菲小姐可能分不清眼前是男生,還是女生,反正她也不在意。她的主張在當時頗具革命性——男生都要會縫紉和烹飪,而女生也要學習使用工具,修理東西——因此難免面臨傢長的反對。例如,有一次她要每個母親送一雙有洞的襪子來學校,讓我們學習縫補襪子。她解釋道,這樣就可以“練雙手和眼睛的協調動作”。許多母親都很生氣,寫信給她:“我們這種傢庭怎麼會有破襪子呢?”蘇菲小姐則回答:“胡扯,如果傢裡有個正常的9歲孩子,一定會有破襪子的。”
當時的歐洲,要“好人傢”的孩子動手做事可還是新鮮事。從事藝術方面的創作,如果不過分,當然還是可以。女孩子還是要學習縫紉、針線和編織,然而烹飪可就不是“好人傢”出身的女孩做的事。一般女主人是不會踏入廚房的,不然有自尊心的廚師就會憤而離去。因此,每一戶人傢都請廚子來料理三餐。所謂“中下階級”傢庭的定義就是,傢中仆人少於兩個。不過,學習烹飪對年輕女子來說,雖是件好事,但要女孩,甚至男孩,動手修理什麼,那就太過分瞭。
事實上,女人如果會修補東西,並不是壞事,隻能算頗為奇特的行為,當然前提是不缺錢用,不是以此為生。因此,有人聽說我的母親會修水管或修補房頂等,並不會太吃驚,不會覺得不成體統。就男人而言,如果是真正的“嗜好”,也不足為過。法皇路易十六不就會制造、修理鐘表嗎?(雖然有人說他是腦筋有問題才會做這種事。)大抵紳士不是“用手的”勞力階級。不過,倒是沒有人像中國古代官吏留著長長的指甲以告眾人:他們不是做工的。
但是,19世紀的歐洲也相去不遠。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看到爺爺留下來的西裝(他是在1899年過世的,那時母親隻有14歲),我註意到這套衣服除瞭背心有個表袋,沒有其他口袋。奶奶解釋說:“你爺爺是位紳士。20年前,紳士的後面總是跟著一個仆人,給他們提東西。紳士是不自己動手的。”
蘇菲小姐要我們做工藝、勞作,這種奇怪的念頭並不是她發明的。事實上,這已經有一段很長而復雜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初期的一個教學研究傢,也就是幼兒園之父福祿貝爾。他的理念之一是,小學教育應包括工藝。結果,在歐洲無法推展,反倒被喜歡和體制作對的人士,如美國的震顫派(Shakers)采用。約在19世紀中葉,這些震顫派回到歐洲,在瑞典進行學校工藝運動。蘇菲小姐年輕的時候就是在這兒受訓的。雖然她取得瞭令人刮目相看的瑞典文憑,但女孩拿刨刀、男生學針織還是頗令人側目。
然而,更令人側目的是蘇菲小姐的外貌。嬌小的她看來就像隻小老鼠——有著長長的、不時翕動的紅鼻子,上唇常有幾根散落的硬發,加上一對小得像是兩顆扣子、骨碌碌的近視眼。這樣一隻小老鼠,該是貝爾尼尼或是其他巴洛克時代的雕塑傢創作出的吧。她渾身上下包裹著各色薄綢絲巾——淡紫、深紅、天藍,一層又一層飄舞在這間密不透氣的工作室裡。(這間教室總是關得緊緊的,而且異常悶熱,然而埃爾莎小姐的教室,每一扇窗都大開著,天氣冷時亦然。)在這個絲巾狂舞的班裡,她那低沉的聲音卻可以蓋過一百個兒童的吵鬧聲。
每星期有一堂課,埃爾莎小姐會和每一個學童單獨會談,討論上星期的表現和下星期的計劃,並看看學習上有無問題,癥結何在。但是,在討論問題之前,她一定會先提到我們做得好而且容易達成的部分。如果任何一個學童有問題,或是某件事想征求她的同意,隨時可以去找她。她觀察入微,在功課上遭遇困難的孩子,總會突然間發現埃爾莎小姐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抬起頭時,埃爾莎小姐已經知道問題在哪兒,說道:“你忘瞭跟上來瞭,”或是“你跳瞭一頁,難怪不曉得課上到哪裡瞭。”除瞭每周復習和計劃課程之外,埃爾莎小姐都讓我們自己做作業。
而蘇菲小姐總是跑來跑去,不停地在小朋友的身邊盤旋,而且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她是不用語言教學的,事實上她很少發出聲音。她總是先觀察一會兒,然後把她的小手放在我們頭上,或是輕輕地抓著我們的手,讓我們在使用鋸子或畫筆時,保持正確的姿勢。或者,她先一瞥某個小朋友想要畫的東西,比方說小貓吧,然後拿出圖畫紙和蠟筆畫出純幾何圖形、抽象的線條:圓圓的屁股、頸後有一凹隱處、有著特殊棱角的頭部以及構成整個臉部造型的耳朵。即使是像我這樣一點都沒有美術細胞的,一看就知道是“貓”,然後哈哈大笑。蘇菲小姐臉上也露出會意的微笑——這是她表示贊美的唯一方式,但小朋友看瞭無不高興得飄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