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7:26:42
因為一再的延宕,致使中國式文藝復興不僅生長得非常曲折,而且不像歐洲那麼光彩奪目,而是若隱若現。要不是《紅樓夢》的問世,這場斷斷續續的文藝復興恐怕很難成立。就像莎士比亞奠定瞭英國的民族文化,《紅樓夢》標出瞭中國式文藝復興的成就所在。莎氏戲劇承繼瞭古希臘傳統,《紅樓夢》則徑直從《山海經》神話起筆。正如文明是遞進的,文化是回溯的,借用老子的說法便是,回歸到嬰兒狀態裡。正如早先周公建制和孔丘立說開始周孔偽型文化之於中國歷史長達兩千多年的覆蓋和扭曲,《紅樓夢》的劃時代意味在於,將中國歷史劃分成瞭《紅樓夢》之前的歷史和《紅樓夢》之後的歷史。《紅樓夢》之於華夏民族的意味,不僅不亞於而且遠高於莎士比亞之於英國民族的標記性。
《紅樓夢》之後的清末民初,本當是中國式文藝復興的天賜良機,猶如春秋戰國一般充滿人文創造的可能性空間。除瞭滿清王朝大一統集權專制的日漸松動,尚有東西方文化碰撞造成的嬗變效應。然而,歷史卻極其詭異地將這個民族推上一條誰也料想不到的歧途。野蠻戰勝文明,孔傢店被打倒之後赫然崛起的,是比程朱理學更為僵化更為專制、以烏托邦主義為標榜的意識形態。民國年間短暫的文化復蘇,轉瞬即逝。承接《紅樓夢》文化命脈的兩位宗師,王國維自沉而亡,陳寅恪則壁立千仞。中國式的文藝復興,再度沉潛,幾近消逝。
這場劫難於文革演變至極端,完全應驗瞭《紅樓夢》洞若觀火的預言:落瞭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倘若說八十年代是文化的再度蘇醒,那麼九十年代開始的人文精神重建,無疑是在文化廢墟上的歷史努力。這樣的努力所承接的乃是自《紅樓夢》到王國維、再到陳寅恪的文化氣脈。其特征與其說是開拓,不如說是守靈。靈魂由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裡一語道破: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相比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打倒孔傢店,當今的文化重新審視的目光所至,不止是孔丘立說,而且更是對商周之交歷史劇變的尋根究底,其中既包括對那場戰爭的反思又包括對姬昌演易和周公建制的質疑。正如《紅樓夢》以《山海經》神話為起點,對中國文化的重新審視有必要上溯到河圖洛書。這場中國式的文藝復興之於未來有多麼深遠的影響,與能夠回溯到多麼久遠的上古文化和上古歷史,是完全對稱的。
但是,不管歷史文化的審視多麼的至要重要,中國式文藝復興依然以審美為導引。《紅樓夢》所提供的,首先是迥然有異於往昔的審美情趣。以男人為主宰的歷史,在少女詩詞裡被顛覆,更不用說,假裝分別信奉儒道釋的達官貴人遭到無情的譏諷。且不說金玉良緣如何慘遭木石前盟的挑戰,即便是屈原的《離騷》,也被《芙蓉女兒誄》弄得灰頭土臉。由此可見,那個橫遭姬發指責的“惟婦言是用”的商紂受辛,是多麼可愛的君王!不說是賈寶玉式的,也至少有著賈寶玉般的俠骨柔情。
商紂與妲己的歷史冤案,一則在於周公姬旦與孔丘、司馬遷前赴後繼的歷史偽造,一則在於華夏民族在審美意識上的長年孱弱。王國維指出過,中國文化在美學上的驚人殘缺;陳寅恪道破的是,中國哲學在形而上層面上的相當貧乏。中國式文藝復興要復興的,無非就是審美意識,邏輯思維。
倘若說一個民族的愚昧在於其思維方式的刻板低維,那麼其醜陋則醜陋在審美意識的長年累月的空缺。頭腦僵化,言語刻板,表情呆滯,千人一面。貧窮時低頭哈腰得不行,富裕時虛榮誇張得令人瞠目結舌。這個民族似乎不喜獨立思考,而熱衷於一哄而上。對照《山海經》神話裡朝氣蓬勃的華夏初民形象,今日的中國人喪失那樣的尊嚴,久矣。審美,不啻是藝術的修養,更是氣質的高貴。高貴的氣質,源自豐富充實而清純明凈的內心世界。淳樸有淳樸之美,謙卑有謙卑之相。最高貴的有時恰好是最謙卑的,就像箕子親王不動聲色地開導打下朝歌的武王姬發一般。最美麗的有時是最淳樸的,就像林黛玉的淒惻絕唱《葬花辭》,天然無飾。
九0年代以後的中國文學,流於媚俗;九0年代以後的中國繪畫,失之誇張。前者讓官府點頭,讓讀者搖頭;後者讓畫商見利,讓藝術墮落。電影取悅奧獎,奧運討好全世界。教訓是,有錢不等於有尊嚴,有權不等於得人心。文學、繪畫、電影等等的諸多工作者們,可以籍此換得紙醉金迷的世俗人生;隻是,功名之門一旦被敲開,他們的作品旋即被扔進垃圾堆裡。因為這隻跟謀生有關,瞭無存在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