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4 11:06:51
武則天被歷史拋棄瞭,她在晚年那段幽居冷宮的歲月,一定能感覺到遊離於歷史之外的無助感與孤獨感。她的失敗並不是當代人的成功,而恰恰是儒傢倫理秩序的榮耀。她並沒有敗給與她同時代的任何一個人,而隻是敗給瞭人類軸心時代那個名叫孔子的哲學傢而已。孔子為中國的政治運轉設計瞭周密的“操作系統”,而武則天的掙紮註定隻是一個不能在其中繁衍生息的失敗“軟件”。
“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三綱五常確立的是以男性和父權為基石的權力結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則是把父子關系擴展為君臣關系,並以此作為整個社會運轉的倫理基石。在此基礎之上,誰要是挑戰“父死子繼”的權力傳遞法則,誰就是在挑戰整個國傢和社會賴以生存的根基,也必然意味著自己被歷史所拋棄。武則天曾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挑戰者,卻意外地發現遵守儒傢倫理秩序還可以在兒子的供奉中獲得一席之地;無視儒傢倫理秩序,必然會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連一席之地都會是難以企及的奢望。儒傢倫理秩序隻留給她兩個次優的選擇,要麼成為大唐權力譜系的橫生枝節,要麼成為大周權力譜系的幽暗角落。兩者都意味著失去,隻是,後者意味著一無所有。
武則天的失敗,為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寫下瞭一個哲學的註腳。儒傢倫理秩序的基礎,不是把人當作遺世獨立的個體,而是當作倫理關系中的一個結點。一個人首先扮演著某種倫理角色,然後才是他自己,因此,一個人也應該在這種倫理角色的扮演中,去尋找他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這張倫理之網,是如此無遠弗屆而又無孔不入,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放在時間流轉的坐標裡,“父死子繼”的原則保持瞭倫理秩序的延續與再生產。
顯然,武則天一開始是這套秩序的受益者,她能夠從名不見經傳的大傢閨秀,一躍而履至尊、制六合、威震四海正是因為她扮演著皇後這個倫理角色。而她最終的失敗也是因為這套倫理秩序,以皇後的名義奪國神器,已經不見容於儒傢哲學對正義的定義,如果再要傳之後世,對儒傢倫理秩序意味著毀滅性的打擊。這套秩序就像具有某種免疫力,這種挑戰一經出現,所有的人都會與之為敵,挑戰者將會陷入與時代作戰的絕境之中。
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武則天自己,不僅身體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精神世界同樣被這張倫理之網所定義。如果不是把儒傢倫理秩序內化為自己的價值觀念,武則天在已經取得巨大的世俗成功之後,何苦戚戚於千秋萬代的歷史評價?何必汲汲於自己死後能在香案上占據什麼位置?儒傢政治哲學不僅把印記烙在人的身上,更是烙在人的心上,因此具有某種“超穩定”的特性。它的優勢是“穩定”,它的問題是過度“穩定”,由於過度追求穩定,而犧牲瞭其他的可能性。這套秩序在自我強化中不斷延續,古代中國的政治體制始終難以衍生出其他可能性。
無論如何,武則天富於想象力,飽含激情,敢於打破常規,善於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拋開那些權謀與血腥的一面,她的激情使她在中國歷史上具有一種獨特的精神氣質,為這個習慣於蕭規曹隨、慎終追遠的民族註入瞭一種敢於開拓的精神。她所在的時代也是女人最為揚眉吐氣的時代,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女中豪傑相繼湧現,為幾千年充滿腐朽的男人氣息的歷史註入瞭女人的風采與神韻。她的橫空出世,為對手帶來災難,卻給歷史帶來瞭別樣精彩。
然而,武則天是孤獨的,就像她的名字“曌”所隱喻的那樣。
這個字是她自己的創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也像這個字的孤獨處境那樣,武則天隻是中國歷史進程的“一個斷點”,不管聳起多高,她都註定是一座孤峰。
在武則天之後,她的兩個兒子李顯和李旦先後成為唐朝的皇帝,但是武則天帶來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失,尤其是她為女人帶來的想象空間,註定要在更多女人的心裡埋下希望的種子。隻可惜,當歷史第二次出現時,必然是一種悲劇,唐中宗李顯的皇後韋氏權傾朝野,也試圖再現武則天開創的女人時代,而此時少年英武的臨淄王李隆基率軍入宮,一舉結束瞭唐朝自武則天以來的動蕩,而把唐朝推向瞭另一個盛世的高潮。李隆基不會像武則天那樣,但是他會面臨另一個困境,那就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最終腐蝕瞭他的人性。
《歷史不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