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國學

2016-08-13 17:22:57

這是思維的樂趣。

文/王小波

我現在四十多歲瞭,師長還健在,所以依然是晚生。當年讀研究生時,老師對我說,你國學底子不行,我就發瞭一回憤,從《四書》到二程、朱子亂看瞭一通。我讀書是從小說讀起,然後讀四書;做人是從知青做起,然後做學生。這樣的次序想來是有問題。雖然如此,看古書時還是有一些古怪的感慨,值得敝帚自珍。讀完瞭《論語》閉目細思,覺得孔子經常一本正經地說些大實話,是個挺可愛的老天真。自己那幾個學生老掛在嘴上,說這個能幹啥,那個能幹啥,像老太太數落孫子一樣,很親切。老先生有時候也鬼頭鬼腦,那就是“子見南子”那一回。出來以後就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沒“犯色”。總的來說,我喜歡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裡念書,因為那兒有一種“匹克威克俱樂部”的氣氛。至於他的見解,也就一般,沒有什麼特別讓人佩服的地方。至於他特別強調的禮,我以為和“文化革命”裡搞的那些儀式差不多,什麼早請示晚匯報,我都經歷過,沒什麼大意思。對於幼稚的人也許必不可少,但對有文化的成年人就是一種負擔。不過,我上孔老夫子的學,就是奔那種氣氛而去,不想在那裡長什麼學問。

《孟子》我也看過瞭,覺得孟子甚偏執,表面上體面,其實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說,他提到墨子、楊朱,“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如此立論,已然不是一個紳士的作為。至於他的思想,我一點都不贊成。有論傢說他思維縝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時候及不瞭人,就說人傢是禽獸、小人;這股兇巴巴惡狠狠的勁頭實在不討人喜歡。至於說到修辭,我承認他是一把好手,別的方面就沒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如果生在春秋,見瞭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這麼讀過瞭孔、孟,用我老師的話來說,就如“春風過驢耳”。我的這些感慨也隻是招得老師生氣,所以我是晚生。

假如有人說,我如此立論,是崇洋媚外,缺少民族感情,這是我不能承認的。但我承認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為給我兩個線圈一根鐵棍子,讓我去發現電磁感應,我是發現不出來的。牛頓、萊佈尼茲,特別是愛因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為人傢想出的東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這些人有一種驚世駭俗的思索能力,為孔孟所無。按照現代的標準,孔孟所言的“仁義”啦,“中庸”啦,雖然是些好話,但似乎都用不著特殊的思維能力就能想出來,琢磨得過瞭分,還有點肉麻。這方面有一個例子:記不清二程裡哪一程,有一次盯著剛出殼的鴨雛使勁看。別人問他看什麼,他說,看到毛茸茸的鴨雛,才體會到聖人所說“仁”的真意。這個想法裡有讓人感動的地方,不過仔細一體會,也沒什麼瞭不起的東西在內。毛茸茸的鴨子雖然好看,但再怎麼看也是隻鴨子。再說,聖人提出瞭“仁”,還得讓後人看鴨子才能明白,起碼是辭不達意。我雖然這樣想,但不缺少民族感情。因為我雖然不佩服孔孟,但佩服古代中國的勞動人民。勞動人民發明瞭做豆腐,這是我想像不出來的。

我還看過朱熹的書,因為本科是學理工的,對他“格物”的論述看得特別的仔細。朱子用陰陽五行就可以格盡天下萬物,雖然陰陽五行包羅萬象,是民族的寶貴遺產,我還是以為多少有點失之於簡單。舉例來說,朱子說,往井底下一看,就能看到一團森森的白氣。他老人傢解釋道,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此乃太極圖之象),井底至陰之地,有一團陽氣,也屬正常。我相信,你往井裡一看,不光能看到一團白氣,還能看到一個人頭,那就是你本人(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認為不必做實驗瞭)。不知為什麼,這一點他沒有提到。可能觀察得不仔細,也可能是視而不見,對學者來說,這是不可原諒的。還有可能是井太深,但我不相信宋朝就沒有淺一點的井。用陰陽學說來解釋這個現象不大可能,也許一定要用到幾何光學。雖然要求朱子一下推出整個光學體系是不應該的,那東西太過復雜,往那個方向跨一步也好。但他根本就不肯跨。假如說,朱子是哲學傢、倫理學傢,不能用自然科學傢的標準來要求,我倒是同意的。可怪的是,咱們國傢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瞭自然科學傢。

現在可以說,孔孟程朱我都讀過瞭。雖然沒有很鉆進去,但我也怕鉆進去就爬不出來。如果說,這就是中華文化遺產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說,這點東西太少瞭,攏共就是人際關系裡那麼一點事,再加上後來的陰陽五行。這麼多讀書人研究瞭兩千年,實在太過分。我們知道,舊時的讀書人都能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隨便點出兩個字就能知道它在書中什麼地方。這種鉆研精神雖然可佩,這種做法卻十足是神經病。顯然,會背誦愛因斯坦原著,成不瞭物理學傢;因為真正的學問不在字句上,而在於思想。就算文科有點特殊性,需要背誦,也到不瞭這個程度。因為“文革”裡我也背過毛主席語錄,所以以為,這個調調我也懂——說是誦經念咒,並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