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肖邦

2016-08-13 17:23:37

馬伯庸:下裡巴癥候群

上星期的某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在西單附近吃飯。席間我們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臧否人物,言必及王小波、餘傑、村上春樹、奧爾罕·帕慕克,聊的十分盡興。大約到瞭9點多,我們方才起身結帳,各自回傢。我踏上地鐵之前,忽然看到一處還沒收攤的報刊亭,就走瞭過去。從西單到四惠東大約11站,全程要30多分鐘,我必須得買點什麼東西消遣。

我的視線從《科學美國人》掃到《譯林》,然後又從《看電影》掃到《三聯文化周刊》,來回溜達瞭五、六分鐘仍舊遊移不決,直到攤主不耐煩說要收攤瞭,我才催促自己下瞭決心,在攤子上抓瞭一本《讀者》,匆匆離去。

在地鐵裡,我捧著《讀者》看的津津有味,全然不顧自己曾經一逮著機會就嘲諷這本雜志的種種劣行。《讀者》殺時間很是不錯,我在西單等地鐵的時候翻開扉頁寄語,在建國門看到中縫後的笑話欄目,然後四惠東地鐵停穩的一瞬間,我剛好掃完封底的廣告。

盡管我一下車就把《讀者》順手塞進垃圾筒內,揚長而去,但我必須得承認:我在剛才的30分鐘過的很愉悅,那些小佈爾喬亞式溫情故事和心靈雞湯,讓我發酵出一種中產階級的微微醺意。

我上上星期去瞭一趟三聯書店,用公司發的雅高卡買瞭許多一直想要但很貴的書,比如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張巖的《審核古文案》、楊寬的《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百變小紅帽-一則童話三百年的演變》,還有若幹本“大傢小書”系列的小冊子。

買新書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尤其是買瞭這麼多看起來既深沉又有內涵的文化書籍之後,感覺旁人註視自己的眼神都多瞭幾分恭敬。我捧著這些書興致勃勃地回到傢裡,把它們一本一本擺在書架上,心裡盤算哪些書以後寫東西用得著;哪些書以後吹牛用得著;哪些書可以增加自己的修為和學問。

盤算到一半的時候,腹中忽有觸動,五谷輪回,山雨欲來。我的視線飛過這些嶄新的內涵書,抽出一本機器貓,匆忙跑進廁所……

類似的事情其實經常發生。

比如跑去看現代藝術畫展,最後發現真正停留超過兩分鐘欣賞的,都是裸女主題油畫;買來許多經典DVD,最後挑揀出來擱進影碟機的隻有《恐怖星球》和《料理鼠王》,看到男主角居然是大廚古斯特的私生子時,還亂感動瞭一把;往PSP裡灌瞭300多種歷代典籍文獻,然後隻是一味玩《分裂細胞》——甚至當我前天偶爾在手機裡下載瞭一款類似口袋妖怪的JAVA遊戲以後,我連PSP都不玩瞭,每天在班車上和地鐵裡不停地按動手機鍵,就如同一位真正的無聊上班族。

我有一次看到《Little Britannia》裡有個橋段:男主角之一跑去一傢高級法國餐廳吃飯,對著白發蒼蒼的老侍應生說:“給我來份加大的麥辣漢堡。”這讓我親切莫名。

我把這個發現跟朋友們說,他們都紛紛表示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歷。有人擬定瞭全套瑜珈健身計劃,然後周末在傢裡睡足兩天;還有人買瞭精致的手動咖啡磨,然後擺在最醒目的位置,繼續喝速溶伴侶。最後大傢一起唉聲嘆氣,試圖要把這個發現上升到哲學高度,提煉出一點什麼精神感悟,讓自己上個層次什麼的。

但是這個努力可恥地失敗瞭,於是我們發現這是一種感染范圍很廣泛的疾病。

簡單來說,下裡巴癥候群是這樣一種病:我們會努力要作一個風雅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瞭低級趣味的人,結果還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暴露出自己的俗人本質。我們試圖跟著陽春白雪的調子高唱,腦子裡想的卻總是陽春面和白雪公主。

一般這種疾病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你發現瞭“超我”,折射到現實社會,就是你買瞭一臺西電KS-16608L;第二個階段是你發現瞭“本我”,每天晚上都用這玩意兒聽《兩隻蝴蝶》。

其實仔細想想,這種疾病或者說生活狀態很不錯,一來可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二來又不會真正讓自己難受——要知道,讓一個俗人去勉強風雅,比讓一個風雅的人勉強去俗氣更不容易,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象郭沫若那樣進退自如,能寫出《鳳凰涅磐》和《咒麻雀》來。

按照文法,在文章的結尾應該提綱挈領,但是剛才已經失敗瞭,現在也不會有什麼成功的可能。所以我還是以一個雋永溫馨的哲理小故事作為結尾。

我有一個朋友R。有一次,我們一群人去看一部話劇。當時去的早瞭,話劇還沒開演。百無聊賴之下,我們就跑到附近的一傢書店閑逛。我偶爾瞥到其中一個書架上放著一些關於佛教的書,忽然下裡巴癥又發作,於是微皺眉頭,用輕松安詳的語氣說恰好在旁邊的A說:“最近俗務纏身,我忽然很想看看禪宗的精神,讓自己的心空一下,也未嘗不是件愉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