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永恒性

2016-08-20 18:18:28

林琳當時的目的地是美國,我則去歐洲。那時候世界上的交通和通訊都是今天無法想象的,似乎兩人一別下次見面又可能會是半個世紀一個世紀似的。所以那天我們 聊瞭許久,我們不約而同地道出瞭各自的心願,第一是出國後要把美院的一切都仍掉,重新學一遍,一定要去搞清楚什麼是現代藝術,找到其真諦;第二是發誓再也 不回來瞭,這地方太令人傷心瞭,好漢走遍天下!

我出國前一星期在北京接受瞭幾天當時每人必須的出國培訓,記得當時放瞭一個介紹西方國傢的記錄片,那記錄片有一個鏡頭是倫敦馬路上的人因為空氣污染,行走 的時候戴著防毒面具,看完我心理很緊張,以為出瞭飛機自己就會被空氣毒死。在北京街頭逛瞭幾天都沒有見有買防毒面具的地方,心想也隻能船到橋頭自會直,到 時候再說瞭。我到英國時是8月下旬,秋天最美好的季節,藍天,陽光,參天的大樹,遍地的鮮花,回想到在北京看的記錄片,心想我這前半生就全上當瞭。不久後 與林琳第一次在國外見面時,沒想到我們竟不約而同地講瞭這句話:“我這前半生全上當瞭。”

我與林琳在海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紐約,自從我們在國內分手後,因為當時都不知道對方未來的地址,所以一段時間失去瞭聯系。有一天傍晚,我經過紐約的時代廣 場時遇上陣雨,我便在馬路沿街的商店門口避雨,屋沿下有幾位藝術傢在給遊人畫像,我走過去一看,發現林琳也是其中一位,於是我們打瞭招呼,高興地約定晚上 等他畫像結束後一起去吃夜宵。

午夜時分,我又回到時代廣場來找林琳,他還沒畫完,於是我就在周圍遊逛等他。這時迎面過來瞭一個穿風衣的黑人,雙手各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塑料。因為他走的 急,我沒來得及避讓,兩人的肩膀撞在一起,他的手一松,一隻塑料袋重重地落地,發出沉沉的破碎聲。原來塑料袋裡裝的是兩瓶酒。那位黑人老兄聳聳肩膀對我 說:“倒黴,運氣不好!兩瓶好酒全完蛋瞭。是你撞我還是我撞你,我們是跳進哈德遜河也爭不清的,但我的兩瓶好酒泡湯瞭是事實,我有直接損失,你沒有,這不 公平。我們能不能好來好散,你賠我一瓶酒,我自己砸瞭一瓶,自己倒黴,我們各人損失十塊錢,如何?”此人聲如洪鐘,不一會引來周圍很多人看熱鬧,我聽這黑 人這麼一說,覺得不無道理,各人損失十元錢,也算公平,所以從口袋裡掏出瞭十元錢給瞭那個黑人。就在這時候,林琳提著他的畫具和折椅出現在我的面前,那個 黑人一見林琳出現,轉頭就走,林琳問是怎麼回事,我把原由講瞭一遍,林琳說我上當瞭:這裡每天都有不少黑人從酒吧裡搞些空酒瓶灌滿水在路邊撞不知真情的遊 客騙錢。說完他要拖著我要去找那個黑人討回那十塊錢。雖然我一再說算瞭算瞭,但林琳堅持要去追討,他拖著我朝那黑人走去,那黑人拔腿就跑,然後我們就開始 瞭百米賽跑,從馬路上追到地鐵裡,最終因為我們各自手裡都提著不少東西,跑不過那黑人,他終於還是逃走瞭。

然後我們搭地鐵去Canal Street吃宵夜,一路上林琳講瞭許多由這一黑人引起的有關中國人不喜歡“Confrontation”(正面沖突)的內容,他講到在街上畫畫總是會有 黑人來搗亂,大部分中國畫傢都是忍讓和逃避,從不敢站出來阻止,而林琳說自己則是決不讓步的,誰來搗亂就和誰幹。他還講自己曾在住地(林琳住在曼哈頓哈林 黑人區)附近數次被黑人勒索,然後他寸步不讓,和黑人幹,以使黑人勒索不成,林琳十分自豪。

當然,我們很快自然地把這“Confrontation”的主題延伸到瞭過去美院的經歷。我們的認識是非常一致的:我們在國內都吃瞭不少苦頭,被擠在善惡 勢力之間,兩者又不敢“Confrontation”,以至於我們成為犧牲品,也許這是永不能磨滅的心靈創傷的潛意識情結。林琳在過去是很超脫的,不大願 意介入各種“Confrontation”,我感到他這種勇於“Confrontation”是他出國後最大的性格變化。我可以保證如果這時候再發生畢業 前林琳被要求向那位助教道歉的事情,林琳是絕對不會道歉的,他會“Confrontation”到底;也許我們還會集體共同上訴,將這位造謠中傷的助教送 上法庭!

我們的潛意識中總是充滿瞭中國情結,盡管我們時常主觀地希望壓制中國情結,讓自己能脫胎換骨地思維。林琳搬到哈林不久便將自己的名字改為Billy Harlem。他的解釋是:Billy是一個最普通的美國人名字,Harlem則是曼哈頓的黑人區,Billy Harlem就是一個住在環境最險惡的黑人區的最普通的美國人。他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前隻看到他的名字而沒有見到他真人時是無法想象到這些作品是一個中國人畫的,看不出任何中國人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