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中立地成“魔”

2016-12-04 11:00:19

文/張小虹

第一次聽蔣勛上美學課,擠在臺大都計室(現在城鄉所的前身)狹長的教室裡,他侃侃而談江南園林框中有框的建築美感,還牢牢記得,在那放著幻燈片的暗黑教室裡,流轉著蔣勛特有的抑揚頓挫,醇厚迷人。

講美學時的蔣勛,總是做足瞭功課,在思想體系中灌註人文感性,不時透露的,又是溫柔敦厚的底蘊與涵養。

後來才讀到蔣勛的詩,當然又是另外一番風景,高亢與低回處,濃烈醞釀著人道主義式的悲憫與關懷。如果美學的蔣勛智慧圓融,詩人的蔣勛揮淚高歌,那小說傢的蔣勛就有我們想象不到的犀利與潑辣,機智與幽默。如果不同的文類開展出不同的創作自我,那在美學與詩中修行的蔣勛,卻是在小說的文字世界裡立地成“魔”。

所以別被《因為孤獨的緣故》這個看似有點溫柔浪漫的書名所蒙蔽,這裡收錄的短篇小說,篇篇都會讓你坐立難安,因為它們有著生鮮兇猛的世俗性,用懸疑如推理小說般的敘事結構,夾雜政治嘲諷與黑色幽默,用最正經八百的語言,說最荒誕不經的故事。不論是解嚴前後臺灣社會的光怪陸離,也不論是對人性偽善或身體欲望的鞭辟入裡,蔣勛收放自如、點到止處,卻總已針針見血。

當然我們不能說這是後現代,後現代(Hou-Xian-Dai或厚腺帶)早已在蔣勛小說的後設形式裡被嘲弄得體無完膚瞭,即使小說中最令我們拍案叫絕的,往往正是那“高蹈”與“通俗”的雜糅,像豬腳博士振振有詞地要用法蘭克福學派理論驗證童年經驗一般,讓真與偽、善與惡、嚴肅與詼諧,總突如其來地擦肩而過。

那讓我們姑且稱之為偏執島嶼的城市寓言,一個頹喪而又敗德、極度擁擠卻重度寂寞的城市,一種日常生活碎片化、人際網絡變形化的寓言。在蔣勛小說的文本時空中,世俗性分崩離析,意義失重,隨處漂流,卻又絕不用任何預設的道德教條或人際規范加以匡救。蔣勛作為小說傢的那個部分很頑強,不給解答,拒絕系統,放棄救贖,任由作為讀者的我們,在無意義的碎片飄浮中載沉載浮,猛一抬頭,瞥見瞬間人性真實的剎那,而感到無比無比的錯愕、驚慌。

一、截體斷肢的怪誕嘉年華

解嚴前後的臺灣,看似社會動蕩、亂象叢生,卻也總是伴隨著龐大充沛的動量與熱力,爆裂、沖撞、變形、重組。在蔣勛的小說中,這種嘉年華式的魔幻,透過身體部位的局部放大與誇張,呈現有如特寫鏡頭下,妄想偏執而又異常冷酷的近距離凝視。而肢解的身體部位,始終懸宕於有機體/無機體、完整/碎裂、人種/動物的曖昧之中,成為一種殘酷怪誕的身體隱喻,無所安存。

像《婦人明月的手指》,情節隨文字的節奏一路緊湊推展,從銀行出來遇見搶匪的婦人,拉扯中被砍下的九根手指,就黏在厚疊的鈔票上任由搶匪一並帶走。而當丟瞭錢也丟瞭手指的婦人被帶到警局,強調電腦辦案的警員仔仔細細比對的,竟是遺失手指上蔻丹的顏色。這種誇張荒謬的黑色無厘頭,既超現實(surreal)(現實與夢幻的不可分)又超真實(hyperreak)(現實與再現的不可分),竟把都市叢林中的冷漠與疏離,鋪陳得如此司空見慣,卻又如此不可置信。

像《豬腳厚腺帶體類說》,更是一則精彩絕倫的政治/種族/性別寓言的小“蹄”大做。一邊是自陳遭受藝術迫害的銅雕傢,發動“一隻豬腳守衛戰”的靜坐示威,一邊是自剖豬腳情結的留德生物學博士,將想像世界的完美,幻想成與污穢母體切離後潔凈如玉的豬蹄。蔣勛甘冒大不韙,將“本土文化的精致化”比作萬鎮豬腳上模仿德國豬腳的紅色蝴蝶結,俏皮流行之餘,更令人“蹄”笑皆非。然而小說中拍案叫絕的幽默嘲諷鉆到瞭底,竟反轉成最是不可言說的驚怖意象/異象,“那一夜,他夢列自己回到瞭萬鎮,在許多巨大的白色豬腳中,用巨大的鑷子一根一根拔去豬腳上的毛。月亮圓而且大,發白,豬腳也像月亮一樣,白而且大,一堆一堆,堆列天上去。”超現實的豬腳,配上潛意識的月亮,最是熟悉處,卻有最陰森最不對勁最毛骨悚然的恐怖。

又如在《安那其的頭發》中,思想與頭發分傢、理性與欲望分裂、信仰與肉體分離,獻身運動的女學生葉子,唯有靠著“戀物化”(fetishize)學生領袖在月色中如瀑佈之水的美麗頭發,才能暫時縫合分傢、分裂、分離的身與心,直到某一天真相大白,學生領袖頭上頂的竟是偽造的假發。以學生運動中的性別矛盾出發,蔣勛成功地開展瞭一場無政府主義的青春躁動狂想曲,由頭發的物質性,抽絲剝繭到意識形態的纏鬥,既嘲笑理想的高談闊論,也嘲笑對高談闊論理想的嘲笑。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時代早已遠揚,現在是虛無主義的無發/法無天,絕頂的革命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