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4 11:00:19
二、測不準的情欲曲線
然而作為小說傢的蔣勛似乎從未真正動怒,他一派氣定神閑“偽偽”道來,將目睹的十年怪現狀,用一個接著一個的怪誕身體寓言,堆疊出島嶼分崩離析的碎片殘骸,一個拒絕體系拒絕整合的寓言,一個沒有解答沒有謎底的寓言,就像每篇小說的開放結尾一樣,沒有人知道臺灣同胞的舌根有何奧秘,沒有人知道領袖為何光顧萬鎮豬腳,沒有人知道山頭為何有一座遊泳池,沒有人知道兒童為何會失蹤,也沒有人知道鸚鵡為何會熱死,不知道不是因為神秘故弄玄虛,不知道是因為意義的斷裂與符號的漂流,讓小說在精準的敘事結構與巧置的情節發展中,滿佈意義內爆、魂飛魄散的隙縫。
同理可推,蔣勛的小說在身體感官、情欲流動的處理上,一樣飄忽曖昧,一樣測不準。《熱死鸚鵡》一反《魂斷威尼斯》式老年男子對青春男體的迷戀,描寫醫科學士助理對教授醫師的“畸形愛慕”。教授醫師稀疏而灰白的頭發,被當成表征“理性、冷靜、客觀、智慧”的戀物,而學士助理自己青春健美的身體,則透過他內化瞭的“醫學凝視”一一呈顯,“他細數兩排隱約在胸肌下面的肋骨。他覺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可以是閃著冷冷的金屬光的解剖刀,一一劃開瞭深褐的皮膚,一一張開瞭肌理復雜的組織,把看來糾纏不清的筋脈、皮膚一一歸類清楚之後,更展現瞭如玉石或象牙一般有著優美弧度的略微彎曲的一根根肋骨。”情欲的想象肢解肉體,在血肉模糊處,峰回路轉又一春。
這種曖昧來自於以科學偷渡自戀,以解剖學暗藏春色,在客觀理性的醫學護航之下,連自慰射精都一般理直氣壯。這種曖昧也出現在蔣勛小說的情欲世界裡的永恒三角,男—男—女的糾葛纏縛。像新作《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裡大學生Ming的父親,要與男友赴荷蘭辦理同性戀結婚,並堅持對Ming母親的愛也是唯一,而婉拒任何“同性戀”與“異性戀”的分類標簽。小說裡不分族群的愛,也是充滿不分倫常的欲望逾越,既戀父又戀母還戀自己戀救生員的Ming,不也用“醫學凝視”大膽窺視救生員阿星橫跨在鋁架上的身體,“因為用力,小腿的肌肉,膝蓋的關節,足踝以及踏在梯子橫杠上的腳掌都顯出力量,像從解剖學的書上看到的狀態”,更忍不住用愛欲的眼光,不時摩挲著阿星那淺棕色調泛著金黃光澤的皮膚。
然而對身體欲望,蔣勛是有話要說的,但卻也往往欲言又止。不是遮掩藏閃,而是留出情欲的空白,讓想象遊走逃逸,讓刻板僵化的道德判斷暫時怯步,也讓我們反身窺見對異己他者、對異類情欲的好奇投射。《因為孤獨的緣故》寫中年傢庭主婦的無奈,也寫男性退休小學教師的空虛。人皆有癖,主婦暗自以竊聽公寓鄰居動態為樂,劉老師獨自將成千上萬洋娃娃截肢斷體的殘骸,一一收納於房中的黑色木櫃。但當城市中的兒童開始大量無緣無故失蹤時,愛孩子的劉老師就順理成章地成瞭戀童癖的嫌疑犯。小說既不循傳統道德對戀童癖的撻伐,也不謀對戀童癖的翻案謳歌,小說以敘事觀點的局限性(以主婦為第一人稱敘述者)與無可跨越的距離感,突顯出理解的不可能(從未進入劉老師內心世界的描寫)。如果孤獨來自距離,那這一切的不可解,遂化作公寓樓梯間若有似無、氤氳不散的氣味,“近於肉類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縮變黃脫水的氣味”,由劉老師的身上與住處汩汩流溢。
而新作《羊毛》則是更為徹底地放棄寫實場景的時空框架,以符咒讖語與圖騰部落的意象,讓人體感官的色感、觸覺與嗅覺爆裂到極限。羊毛氈有如母體子宮的胞衣,將戰士生死愛恨的所有生命躁動,衷覆吸納。羊毛氈是身體記憶的無盡海域,交疊著屠殺獻祭的人獸亡靈。羊毛氈最後糾纏出的,更是欲望裂變的傷口,讓性與死亡的象征猛暴疊合,讓死亡剎那的劇痛與亢奮,攀升有如交媾中的高潮迭起。於是你死我活的戰場殺戮,有瞭你儂我儂的愛欲想象,男男的對立,成為男男的交擁,利劍成為陽具的譬喻,血與精液的交融。《羊毛》的反戰與戀戰,《羊毛》的陽剛與陰柔,《羊毛》的亢起與頹靡,都成瞭情欲海域的生死浮沉。
從象征到符號,從隱喻列到轉喻,蔣勛小說中層層疊疊的文字迷宮,沒有出口,卻有對現實人世最犀利的洞察,觀風觀火,眼冷心熱。如果美學與詩的文字修行來自悲憫與關愛,那蔣勛小說中的文字劫難,則是舍升華而就沉淪,棄神性而從魔性,摩頂放踵於醜怪與荒誕、扭曲與變形的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