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7:23:48
文/梁曉聲
如果在三十歲以前,最遲在三十五歲以前,我還不能使自己脫離平凡,那麼我就自殺。”
“可什麼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
“具體說來。”
“就是,起碼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車,起碼要成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吧?還起碼要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存款吧?”
“要有什麼樣的房,要有什麼樣的車?在你看來,多少存款算數目可觀呢?”
“這,我還沒認真想過……”
以上,是我和一名大一男生的對話。那是一所較著名的大學,我被邀講座。對話是在五六百人之間公開進行的。我覺得,他的話代表瞭不少學子的人生志向。
我已經忘記瞭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然此後我常思考一個人的平凡或不平凡,卻是真的。
平凡即普通。平凡的人即平民。《新華詞典》特別在括號內加註——泛指區別於貴族和特權階層的人。
做一個平凡的人真的那麼令人沮喪麼?倘註定一生平凡,真的毋寧三十五歲以前自殺麼?
我明白那大一男生的話隻不過意味著一種“往高處走”的願望,雖說得鄭重,其實聽的人倒是不必太認真的。但我既思考瞭,於是覺出瞭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時代,近十年來,一直所呈現著的種種文化傾向的流弊,那就是——在中國還隻不過是一個發展中國傢的現階段,在普遍之中國人還不能真正過上小康生活的情況下,中國的當代文化,未免過分“熱忱”地兜售所謂“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貼畫瞭,這種宣揚尤其廣告兜售幾乎隨處可見。
而最終,所謂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質量,在如此這般的文化那兒,差不多又總是被歸結到如下幾點——住著什麼樣的房子,開著什麼樣的車子,有著多少資產,於是社會給以怎樣的敬意和地位;於是,倘是男人,便娶瞭怎樣怎樣的女人……
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也很盛行過同樣性質的文化傾向,體現於男人,那時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女子。一個男人如果都追求到瞭,似乎就擺脫平凡瞭。同樣年代的西方的文化,也曾呈現過類似的文化傾向。區別乃是,在他們的文化那兒,是花邊,是文化的副產品;而在我們這兒,在七八十年後的今天,卻仿佛的漸成文化的主流。
這一種文化理念的反復宣揚,折射著一種耐人尋味的邏輯——誰終於擺脫平凡瞭,誰理所當然地是當代英雄。誰依然平凡著甚至註定一生平凡,誰是狗熊。並且,每有儼然是以代表文化的文化人和思想特別“與時俱進”似的知識分子,話裡話外地幫襯著造勢,暗示出更其傷害平凡人的一種邏輯,那就是——個時事造英雄的時代已然到來,多好的時代!許許多多的人不是已經爭先恐後地不平凡起來瞭麼?你居然還平凡著,你不是狗熊又是什麼呢?
一點兒也不誇大其詞地說,此種文化傾向,是一種文化的反動傾向。和尼采的所謂“超人哲學”的瘋話一樣,是漠視、甚至鄙視和辱謾平凡人之社會地位以及人生意義的文化傾向,是反眾生的,是與文化的最基本社會作用相悖的,是對於社會和時代的人文成分結構具有破壞性的。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中國下一代,如果他們普遍認為最遠三十五歲以前不能擺脫平凡,便莫如死掉算瞭,那是毫不奇怪的。
人類社會的一個真相是,而且必然永遠是——牢固地將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社會地位確立在第一位置,不允許任何意識之形態動搖它的第一位置,更不允許它的第一位置被顛覆,這乃是古今中外的文化的不二立場,像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社會地位的第一位置一樣神聖。
當然,這裡所指的,是那種極其清醒的、冷靜的、客觀的、實事求是的、能夠在任何時代都“鎖定”人類社會真相的文化,而不是那種隨波逐流的、嫌貧愛富的、每被金錢的作用左右得暈頭轉向的文化。那種文化隻不過是文化的泡沫,像制糖廠的糖漿池裡泛起的糖漿沫。造假的人往往將其收集瞭澆在模子裡,於是“生產”出以假亂真的“野蜂窩”。
文化的“野蜂窩”比街頭巷尾地攤上賣的“野蜂窩”更是對人有害的東西。後者隻不過使人腹瀉,而前者紊亂社會的神經。
中國古代,稱平凡的人們亦即普通的人們為“元元”;佛教中形容為“蕓蕓眾生”;在文人那兒叫“蒼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人民”,而相對於憲法叫“公民”。沒有平凡的亦即普通的人們的承認,任何一國的任何憲法沒有任何意義。“公民”一詞將因失去瞭平民成分而成為荒誕可笑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