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7:23:48
中國古代的文化和古代的思想傢們,關註著體恤“元元”們的記載舉不勝舉。比如《詩經·大雅·民勞》中雲:“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意思是老百姓太辛苦瞭,應該努力使他們過上小康的生活。比如《尚書·五子之歌》中雲:“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意思是如果不解決好“元元”們的生存現狀,國將不國。而孟子幹脆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三國志·吳書》中進一步強調:“財經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民者——百姓也;“蕓蕓”也;“蒼生”也;“元元”也;平凡而普通者們是也。
怎麼,到瞭今天,在“改革開放”的中國,在我們的某些下一代那兒,不畏死,而畏“平凡”瞭呢?
由是,我聯想到瞭曾與一位“另類”同行的交談。
我問他是怎麼走上文學道路的?
答曰:“為瞭出入頭地。哪怕隻比平凡的人們不平凡那麼一點點,而文學之路是我惟一的途徑。”
見我怔愣,又說:“在中國,當普通百姓實在太難。”
屈指算來,十幾年前的事瞭。十幾年前,我認為,正像他說的那樣,平凡的中國人平凡是平凡著,卻十之七八平凡又迷惘著,這乃是我們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癥結。
於是,我聯想到瞭曾與一位美國朋友的交談。
她問我:“近年到中國,一次更加比一次感覺到,你們中國人心裡好像都暗怕著什麼,那是什麼?”
我說:“也許大傢心裡都在怕看一種平凡的東西。”
她追問:“究竟是什麼?”
我說:“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
她驚訝地說:“太不可理解瞭,我們大多數美國人可倒是都挺願意做平凡人,過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的。你們中國人真的認為平凡不好到應該與可怕的東西歸在一起麼?”
我不禁長嘆瞭一口氣。
我告訴她,國情不同,故所謂平凡之人的生活質量和社會地位,不能同日而語。我說你是出身於幾代的中產階級的人,所以你所指的平凡的人,當然是中產階級人士。中產階級在你們那兒是多數,平民反而是少數。美國這架國傢機器,一向特別在乎你們中產階級,亦即你所言的平凡的人們的感覺。我說你們的平凡生活,是有房有車的生活,而一個人隻要有瞭一份穩定的工作,過上那樣的生活並不特別難。若是不能,倒是不怎麼平凡的現象瞭。而在我們中國,那卻是不平凡的人生的象征。
對平凡的如此不同的態度,是兩國的平均生活水平所決定瞭的。正如中國的知識化瞭的青年做夢卻想到美國去,自己和別人以為將會追求到不平凡的人生,而實際上,即使躋身於美國的中產階級瞭,也隻不過是追求到瞭一種美國的平凡之人的人生罷瞭……
當時聯想到瞭本文開篇那名學子的話,不禁替平凡著、普通著的中國人,心生出種種的悲涼。想那學子,必也出身於寒門;其父其母,必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然,斷不至於對平凡那麼的慌恐。
也聯想到瞭我十幾年前伴兩位老作傢出訪法國,通過翻譯與馬賽市名五十餘歲的清潔工的交談。
我問他算是法國的哪一種人?
他說,他自然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我問他羨慕那些資產階級麼?
他奇怪地反問為什麼?
是啊,他的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有一幢帶花園的漂亮的二層小房子;他有兩輛車,一輛是環境部門配給他的小卡車,一輛是他自己的小臥車;他的工作性質在別人眼裡並不低下,每天給城市各處的鮮花澆水和換下電線桿上那些枯萎的花來而已;他受到應有的尊敬,人們叫他“馬賽的美容師”。
所以,他才既平凡著,又滿足著。甚而,簡直還可以說活得不無幸福感。
我也聯想到瞭德國某市那位每周定時為市民掃煙囪的市長。不知德國究竟有幾位市長兼幹那一種活計,反正不止一位是肯定的瞭。因為有另一位同樣幹那一種活計的市長到過中國,還訪問過我。因為他除瞭給市民掃煙囪,還是作傢。他會幾句中國話,向我聳著肩誠實地說——市長的薪水並不高,所以需要為傢庭多掙一筆錢。那麼說時,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馬賽的一名清潔工,你能說他是一個不平凡的人麼?德國的一位市長,你能說他極其普通麼?然而在這兩種人之間,平凡與不平凡的差異縮小瞭,模糊瞭。因而在所謂社會地位上,接近著實質性的平等瞭,因而平凡在他們那兒不怎麼會成為一個困擾人心的問題。